<17>

  放下通話筒之後,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立刻回英國的決定。

  那位大老雖然面有難色,但還是允諾會把中情局手上最好的交通工具派給休。

  畢竟說實話,讓休逗留了那麼久,耽擱與出問題的人始終是他的手下。這實在讓他拉不下臉在說出什麼挽留的話,或許,這裡面也包含了美國人與英國人之間那永遠不會停止的小小情結。

  他有他的驕傲。而休的去意堅決也告訴著他即使挽留也改變不了什麼。

  有些年紀的中情局大老不清楚休和孟席斯之間的小祕密,更不知道眼前一向表現得穩重過度的英國男人是為了什麼而顯得那麼匆忙急切。

  能讓這種男人露出這種表情的,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急事?他是好奇的,身為一個老練的情報頭子,他當然有他的職業習慣。但看著休那嚴峻且不可動搖的表情,讓他完全捨棄了深入探究的念頭。

  身為情治人員的本能警告著他,要是現在再對眼前這個俊美優雅卻充滿怒火的英國紳士說些什麼或問些什麼的多餘的話,下場一定不會好看到哪裡......而且最糟糕的是,擅長收拾殘局的他並不十分肯定這次自己能否收拾的足夠妥當。

  他望著休的背影,孟席斯說過這個傢伙有點難纏......那可真是太含蓄的說法了。一個任職於布萊切利的普通職員?見鬼,他才不這麼想,孟席斯隱瞞的一定更多......

  休當然不知道,中情局大老在此時正對於自己有著天馬行空的臆測,而就算知道了,他也只會回以一個帶有諷刺卻不過於失禮的優雅微笑。

  休已經沒有任何心思去理會旁人了,他逐漸加快的步伐開始紊亂,上了小型飛機的他對蘭利沒有一絲留戀。

  他對他的組員一聲道別都沒有,甚至是麥特小子。

  就像他對麥特說的,除了艾倫,他一向薄情,但卻諷刺的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這趟夜間飛行似乎總是有亂流時不時來瞎攪和一下,不過機身再怎麼顛簸,都比不上休內心的顛簸。

  『艾倫沒有聽你的話...他幫自己注射了雌激素......』

  休整顆腦袋裡就只有瓊那始終努力強忍著的破碎哭聲。

  他的好看的雙眉皺得不能再緊,他瞪著一片漆黑的窗外。

  而他也看到了自己反射在窗戶上的身影,不是很清楚,但他卻明白那是頭負了傷的兇狠野獸。

  他本該條理分明的腦子裡充滿了混亂而且他媽的毫無邏輯,他把手摀上了下半部的臉。

  該死、他做錯了什麼?!!

  休完全搞不懂,他可以感覺到額角血管正在抽動,那種微微的刺痛感正拉扯著他的神經,就像是一種過於簡單卻一針見血的嘲諷。

  見鬼!他可以搞不懂任何其他的事,但為什麼偏偏就是這件事?!!

  休支手托著左側臉用食指狠狠揉著太陽穴──他的太陽穴四周正不受控制的冒起了好幾條青筋。

  休可以聽見自己的指節正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

  他究竟是哪裡搞錯了?

  他非常肯定艾倫先前在他面前表現的可不是像「喔休~我覺得注射雌激素真是個好主意,就像偷閒時來杯甜酒一樣那麼令人愉快!」的這種態度。

  而休也可以非常確定記憶中的艾倫在知道可以不用施打雌激素的時候,那張安心的表情。

  結果,艾倫卻親手幫自己施打雌激素?

  休的腦中浮現了布萊切利園遭受空襲那晚的艾倫,那張淡漠不關心卻又像要哭出來般的慘白面容......

  該死──!!那個人可是艾倫,他本來就不該天真的認為那個倔強又脆弱的男人真的會照著他所安排的去做。

  艾倫‧圖靈不是一個能被簡單估計判斷的人。

  艾倫根本就是那個孕育出一切秩序的混沌起源!!

  休低吼了出來,這個突然的吼聲讓前座訓練有素的駕駛員大大地抖了一下身體。──就這個第一次見到休的駕駛員而言,後座的男人簡直就是狂怒的化身,而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才能察覺到在休狂怒背後所隱藏的擔心與心疼。

  喔...艾倫...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休在心底發出了疑問。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加深沉了。

  ***

  飛機駕駛員鬆了一口氣的目送著休離去的背影。

  那個高挑的身影正彎身坐進一輛高級的轎車裡,他很慶幸,不用再承受那個滿面怒容的男人所引起的強烈低氣壓,那甚至比他這輩子所遇過的亂流都可怕多了。

  而現在,帶點年紀的飛機駕駛員不禁有點好奇起轎車中的人,那一個新的受害者會是誰?

  至於當事人休,他仍舊很火大、火大極了。

  在坐上孟席斯的轎車前,他早已在腦海裡痛毆了孟席斯不下數千次。

  孟席斯真該慶幸,這樣的腦內發洩或多或少讓休有了部分抒發,讓他逃過真的被休從車子裡拖出來痛毆一頓的慘烈命運。

  難得坐在駕駛座的孟席斯露出了稍稍微妙的表情。

  他從沒想過自己和休動手打起來的結果究竟會是誰輸誰贏,這顯然不是一個會讓他樂於探討的問題,因為休不可預測的可能性太高,而他並不喜歡這一點。

  「或許你應該給我一個很好的解釋?」

  休在後座交疊起雙腿,動作大到甚至猛踢了幾下孟席斯的椅背。

  後座的男人當然是故意的。孟席斯心想,他從後照鏡打量著因為怒意而繃緊了五官線條並且緩緩交抱起雙手的休。

  仔細想想,他真不該攪進這件事裡。他實在有些後悔,畢竟這件事裡的兩個當事人一旦麻煩起來,就絕對是個大麻煩。

  孟席斯甚至沒有回頭,他只是揉了揉眉心。

  「或許你應該把這個問題拿去好好問問艾倫。」孟席斯的語氣比平常多了些起伏。「我有派人看著艾倫。」

  休抬了抬眉,不予置評且一言不發的等待下文。

  「醫師那裡也確實遵照我的吩咐。」

  「喔、所以你的人一直都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直到瓊的出現?」

  孟席斯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開始不規律地敲了起來。

  「聽著,艾倫的古怪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就算是他最愛的慢跑運動突然停止,就算他足不出戶!我也不會懷疑!!──沒錯!!天知道,艾倫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搞不懂他,你必須知道他有時候甚至比你更超出控制!!!」孟席斯很難得的一口氣地說了那麼多的話,聽起來,發洩的性質更大過了陳述。「而你!難道你要我的手下們──見鬼的一大群陌生人去艾倫的家按電鈴接著衝進去扒光了他的衣服對他做全身檢查嗎?」

  孟席斯的話確實有些道裡,但是休仍然刻薄的抿起薄唇,因為光是幫艾倫做全身檢查這個說法就足夠讓他不愉快了。

  休沉著臉,按上了自己的下顎。

  「......所以你到最後只能靠瓊來發現這件事?」

  「你他媽說的對極了!」孟席斯加重音量,敲打方向盤的聲音越來越大聲。「瓊發現了艾倫不只身體甚至連心理狀態都受到了雌激素的影響,那讓她很擔心,擔心到在出了艾倫的家門之後馬上就崩潰地哭了出來──而那總算讓我的手下察覺了不對勁......」孟席斯抬了抬手,「於是他們把瓊帶到了我的面前,而我也讓瓊知道了所有事情。」

  「......瓊說艾倫是自行注射,」休的雙眼抑鬱且陰暗,他皺緊雙眉。「你弄清楚艾倫是從哪裡搞來那些東西了嗎?」

  吐了口氣,孟席斯再度說道:「......那個負責讓他施打雌激素的護士。」

  休瞪大了雙眼,隨即又帶有危險性地瞇了起來。「抱歉,或許是我聽得不夠清楚?」

  「那個護士說艾倫在第二次的例行會面之後跑去找她......懇求她。」孟席斯終於開始搖著頭。「懇求?那個艾倫?老天,休──我才是那個最需要解釋的人。這是我少數幾次不用稱之為陰謀的策劃,為什麼那孩子卻有辦法把它搞得像一個我在謀害他的惡毒陰謀?」

  孟席斯粗重地吸了口氣,他實在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在甩了甩頭之後他接著發動起車子。

  休沒有再用尖銳的言語去攻擊孟席斯,他只是沉默不語。

  對於無法理解艾倫行為的困擾與迷惑,孟席斯承受的挫折顯然比他多上更多。

  「瓊在艾倫家裡,你有什麼話去跟瓊說......聽著,在搞定艾倫之前,別再來煩我。」

  孟席斯甚至在一邊開車的時候做出了這個幼稚的宣言。

  ***

  在瓊拉著休走進艾倫家裡之後,不只是開心的問候,她甚至給了休一個大大的熱情擁抱。

  「老天,我們好久沒見了。」

  鬆開了對休的擁抱,瓊微微後退了一步,她的臉上仍然掛著休記憶中的開朗笑容,她打量著休,接著再度開口:「你完全沒變。」

  瓊輕輕搖著頭,看到久別重逢的友人她顯得有些激動。

  「妳倒是變了,變得更漂亮了。」休的微笑很溫和,進門前那略顯暴戾的情緒在見到瓊之後都緩和了起來。

  瓊聽見休的讚美後忍不住笑了開來。「喔、你才不是真心那麼想的。」

  「為什麼不?」

  「因為你不可以,我有未婚夫了。」

  瓊的笑容更燦爛了,就像當年一樣毫不做作,她甚至還俏皮地皺了一下鼻子。但那個笑容隨即僵硬了起來。

  她眨動雙眼,開始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顯得有些滑稽,因為她開闔著雙唇,不停地想要擠出笑容,卻始終不成功。

  終於,她放棄了,低頭揪著自己的手帕。

  「......我以為我們的再會不該是這種模樣。」

  瓊抬頭,逼自己扯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

  但那抹笑容對休而言一點都不醜陋。

  「嘿、瓊......」休伸手,主動抱住了瓊,並且輕拍著她的背。

  「艾倫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瓊吸著鼻子斷斷續續地說著:「顯然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休仔細聽著,一邊輕輕拂著瓊的背,一邊將她帶到客廳的沙發前。

  「艾倫顯然...終於承受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瓊紅著眼眶咬著下唇,而休則是輕輕地拉著她坐到了自己身邊。

  「那個頑固的傢伙呢?」他問。

  「他說他想睡了,但我很懷疑他是不想看到我......」

  「別說這種話,你知道艾倫有多愛你。」休的語氣溫柔。「而他去睡覺正好,這讓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好好罵他。」

  「休~」瓊忍不住揚起嘴角且輕輕推了休一下,接著她將漂亮的臉龐撇向另一邊。「前天我第一次來找艾倫的時候,是想幫他作證她是個異性戀者......我那時只當他已經在接受雌激素注射──而事實顯然也是......」她輕輕用手帕按了按臉頰,終於又轉過來看向休。「艾倫他糟糕透了,精神渙散,比以往更加神經質......而他的腿......」瓊頓了頓,顯然覺得有些無法說出口。「顯然是因為注射而有些行動不便......當然我也發現了他胸部的異樣──或許我該感謝艾倫對我如此沒有戒心。」

  瓊如此說著,輕輕搖著頭的她臉上卻流露出了不滿。

    「而顯然我也沒有我自己認為的那樣堅強,在踏出了艾倫家門口的瞬間,艾倫的狀況幾乎讓我崩潰了,面對一個那麼要好的朋友......我哭了出來,而且很激動。」

  瓊忍不住將雙手握緊,而休則是靜靜地將手放到瓊緊握的雙手上。

  「於是孟席斯的手下就把妳帶到他的面前了。」

  瓊側頭眨著眼,她想要緩和氣氛地說了個笑話。「是啊,我還以為我犯了什麼叛國罪之類的事。」她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但眼中仍舊泛著淚水。「一開始,我懷疑孟席斯的話──你知道的,在你告訴我艾倫是因為孟席斯的威脅而跟我解除婚約之後,我實在無法相信那個男人。」

  「但妳還是相信了。」

  瓊緩緩地點了點頭。「因為他對於艾倫身上出現雌激素注射反應的事情很介意,那完全不像他,而且......」瓊望了休一眼。「最重要的是,我聽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休笑了出來。

  「是啊,休‧亞歷山大,只要聽到這個名字就足以讓我相信一切了。」瓊說著,一邊凝望著休,帶著笑意。

  「說出這種話只會讓我擔心妳,會這樣想的妳太不小心了......」休露出為難的苦笑。

  瓊抿嘴笑了起來。「才不會,女人的直覺一向很準確。」

  休抬高眉毛,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個反應讓瓊忍不住又推了他一下。

  瓊看著休,接著嘆了一口氣。「之後,我當然又來見艾倫了──我跟他說我什麼都知道了。而我也不停地質問他為什麼會改變心意,為什麼要傷害自己......但我卻什麼答案也沒有得到。」

  瓊的表情有些沮喪,她輕輕咬住下唇。

  「......我還是第一次在艾倫面前感到這麼無力。」

  休握著她雙手的力道加重了些。

  而瓊則是閉上眼深吸了好幾口氣。

  終於,她再度張開那靈動的眼睛。

  「而我昨天又來看艾倫了,艾倫沒有拒絕,卻很顯然地不想面對我。」

  瓊又露出了落寞的表情。「我們曾經那麼親近,而現在...他卻完全無視我的存在......而孟席斯也在昨天派人來搜艾倫的屋子,終於,那讓艾倫崩潰了,他歇斯底裡、大吼大叫......但不停反覆大叫出來的始終只有一句話──『我要見休......』」

  休蹙緊了雙眉,灰藍色的眼眸像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潭水。

  「我可不知道孟席斯做的這麼超過......」

  「你不能怪他,他在艾倫這裡搜出了至少五個月份量的注射工具與...藥物。」瓊思索著,巧妙的避過雌激素這個字眼。

  但休完美的臉龐早已蒙上一層厚重的怒意。

  瓊向休丟了一個擔心的眼神,現在反而換她緊緊抓住了休的手。

  客廳裡談得過於專心的兩人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過於沒有存在感且默默接近的腳步聲──直到他們聽到了艾倫的驚呼。

  休與瓊同時抬起了頭,艾倫正穿著睡袍愣在一旁。

  他看著休的表情顯得驚訝又惶恐,然後他才如夢初醒地迅速轉身,被撕開的本能哀嚎著要他馬上逃離休。

  而像隻掠食者想要立刻追上去的休卻被瓊慌張的拉住手臂。

  「拜託,休...不要太苛責他......」

  是的,他不該苛責艾倫,至少在弄清楚狀況之前。

  但看著艾倫那不穩的腳步與微跛的走路方式,他卻只感到更加暴躁。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