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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讓人不太愉快的日子。不但比平常溼冷了許多,霧氣也重了些。
而更糟糕的是,休甚至覺得連空氣看起來都瀰漫著某種古怪的灰暗色調,當然了,他猜測自己的心情也或多或少地影響了這些感官。
休伸手扶了扶頭上的呢帽,他將兩手放進了長大衣的口袋一會兒,隨即又有些倉促地將雙手拿了出來。
見鬼!他大老遠跨了好幾個郡從彌爾頓凱恩斯*搭上了這總是被他嫌棄太慢沒效率的火車來到溫斯洛*這裡,可不是為了被這種濕冷的空氣困住。
他當然有要去的地方。
可是他始終有些遲疑,他是要去看看老朋友沒錯。但是在見了面之後要說些什麼話他卻是完全沒有頭緒──總不能直接說:『艾倫,我看到你上了報紙,所以來關心一下。』當然不,那樣太傷人了,即使對象是那個外表看起來不會被他人情感牽動的艾倫‧圖靈,這樣的開場白也太超過了。
他緩緩搖了搖頭。
艾倫遭受到的是件殘忍且糟糕的事,但他卻只想要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實在可以說是非常過份,但他想看看艾倫的意念卻太過強烈,強烈到即使他不能解釋為什麼,卻也只能刻意忽略這次的造訪是否會為艾倫帶來傷害。是的,他寧願去相信,相信朋友的關心與溫情能稍微幫艾倫撐過這一切。
休再次將手伸進口袋中,接著掏出了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寫了一條不長也不短的地址。他看了看紙條,接著小心翼翼地再收回口袋之中。
忽然間的一陣風吹得他似乎有些刺痛,猶豫了幾秒之後他彎下了身體,拿起了腳邊的一袋蘋果。
......仔細想想,他最需要去煩惱的,應該是那個目中無人的天才還認不認得自己吧!休姑且嘗試幽默的對自己說道。
***
休再次伸手敲了敲門,因為距離上次敲門的時間實在太久了,所以他這次稍微加重了敲門的力道。
艾倫家雖然有門鈴,但他已經非常確定那東西完全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他大概又等了五分鐘,結果仍然沒有回應。
休並不覺得艾倫出門了,畢竟屋子裡隱約可聽見瑣碎的聲音......但如果這又是一起該死的竊盜案......他忍不住皺起兩道形狀好看的眉毛,好吧,他或許該喊上幾聲,不管屋子裡的是誰......
「艾......」
然而他才發出了一個音節,門就忽然被打開了,簡直就像是什麼密語一樣神奇。
穿著格子紋睡袍的艾倫就站在門後,些許蒼白的臉龐和微捲的深色頭髮就和他印象中的一模一樣,可是那雙瞪得大大的薄冰色雙瞳裡卻和當年不同地夾雜了滿滿的恐懼與不安。
他看著艾倫神經質地吸了一大口氣,接著顫抖地晃了一下頭。
「休......」
休終於聽到艾倫那繃得太過僵硬的嘴部線條中傳出了他的名字,很微弱更帶著深刻的吃驚。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慢慢地,那雙眼底閃爍的吃驚開始變成了大大的懷疑。
「休?」
艾倫叫著他名字的聲音開始充滿了困惑,同時也帶著強烈的無力與虛弱。而休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艾倫在懷疑這個拜訪是不是為了批判他而來。
這讓休很驚訝。畢竟那個目中無人的艾倫竟然會在意起別人的眼光......這顯然糟糕透頂,他不想也不願看到艾倫被嚇得驚慌失措的模樣。
於是休努力讓自己笑得既開朗又活潑。但這種反射性的笑容基本上都是他跟女性相處時才會露出來的,瞬間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在扯開笑容的瞬間不禁僵硬了一下,他只能連忙清了清喉嚨發出聲音:「艾倫,我帶了東西給你。」
他指了指臂彎裡的那袋蘋果。
艾倫有些迷惘地將目光慢慢轉向那袋蘋果,他看了蘋果很久很久,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又或許,休單純地猜測他就只是在恍神。
「......謝謝。」
艾倫輕輕晃著頭,同時伸手接過了紙袋,這讓休稍稍鬆了口氣,雖然艾倫的動作不是很俐落,但幸好場面沒有他預想的尷尬。可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艾倫接下來的動作──他竟然急急地把門關上!!
「嘿、艾倫!」
休反應迅速地用腳抵住了門,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讓自己不至於罵出髒話。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對方。
艾倫似乎也嚇了一跳,他的表情更加困惑了,在眨了幾下眼睛之後他似乎才會意了過來。
「喔......你要進來?」
艾倫問得十分認真,就像看見了什麼最為古怪且不能理解的事情,他甚至還皺緊了眉頭。
「......艾倫,我是個客人。你的客人。」
休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現在的他完全哭笑不得。
好吧!他認識的那個表現刻薄的人又回來了,儘管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好事。
艾倫抿起嘴,他伸手抓了抓頭髮,他的表情就像在驗證什麼算式,並且下意識地咬上了自己大母指的指甲。
休知道艾倫這個舉動代表了什麼。在經過那段日子的相處之後,他非常清楚這是艾倫下意識對於緊張和焦躁的反射動作。
艾倫看著休,張闔著嘴似乎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悶悶地往後退了一步。
休一個閃身跨進了屋子裡,他些許無奈地看著艾倫慌忙地再次把門鎖上。
「冷靜點,艾倫。」休語氣溫和地說著。「這只是一個朋友間的拜訪,你沒有必要這麼緊張。」
但是艾倫沒有回答什麼,他默默抱著蘋果轉過了身,領著休來到了客廳。
「你認為我們是朋友?」
就在把紙袋放上小茶几之後,他才冷不防地蹦出了這句話,他的聲音很小聲很小聲,就如同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
「......艾倫,如果我和你稱不上朋友,那你大概就真的沒有朋友了,除了瓊。」
毫不理會休有沒有先坐下,艾倫自顧自地坐上了沙發,彷彿想要把自己埋進裡面。「不...不......」艾倫擺著頭,他露出了一種嘲諷式的表情,對自己。「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把我形容為朋友。」
艾倫那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碰了碰自己的臉頰,接著不安地碰上了自己那乾澀的嘴唇。
「這並不是形容,艾倫。」休嚴肅地做出了糾正。
「......休,我是個犯下了雞姦罪的同性戀者,報紙上......」艾倫的手仍然在抽動著,他挪動著身體,試圖讓自己更陷於沙發之中。
「我知道,早在布萊切利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休平和的反應讓艾倫猛然抬起了頭,那雙總是顯得太過淡漠的眼中瞬間充斥著許多情緒,他顯得很激動。
「跟你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你其實不太善藏隱藏心事,艾倫。」休和善地為艾倫解釋著。「當然,這只有親近你的人才能察覺出來。」
艾倫不再直視著休,他喘著氣用雙手摀上了自己那張蒼白而且疲憊的臉,他的指節開始用力。
休悲哀地發現,此時的艾倫已然變成了一個犯下嚴重錯誤而等待受罰的罪人,既慚愧又自責。
艾倫承認了這個社會加諸在他身上的罪惡與恨意。那是種荒謬的、深沉的某種病態扭曲,他完全可以想像艾倫站在法庭上的孤立與無助。
接著,休更確定自己似乎能理解艾倫為何沒有在法庭上辯解的原因了......因為一開始就被認為是邪惡的東西永遠不可能變良善,因為認知早就深植在人的腦袋裡根深蒂固了......
休突然想到了幾世紀前的宗教審判和女巫狩獵,那已經背絕了人性......
他看著艾倫痛苦的模樣。
一個人要如何去否定自己的本性並且加以辯駁,那份情感雖然赤裸,卻也不曾傷害到其他人......如果這就是所謂的罪惡......
休抬起了深邃的眉宇。
「嘿、不要露出這種模樣,你又沒做錯什麼!」
他將手覆上艾倫低垂的頭,輕輕揉著那比看上去更為柔軟的髮絲。
接著,他聽到了艾倫微微的啜泣聲──那是種在心情放鬆下來之後才會產生的啜泣聲......比起難過痛苦,那更飽含著無盡的感謝。
-to be continued-
*彌爾頓凱恩斯:布萊切利園所在,位於白金漢郡。
*溫斯洛:艾倫‧圖靈晚年居所,位於現英國柴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