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瓊有工作，艾倫了解，而且就像瓊說的，他不該逃避。

　　離開前的瓊在他的臉頰留下了一個很輕的吻，那彷彿給了他某種支持，但面對休完全不看自己一眼兀自收拾東西的狀態，艾倫只覺得什麼支持都被消耗殆盡。

　　「你在生氣，休。」艾倫淡淡地陳述著他所看到的事實。「如果你連看都不想看我，為什麼要這麼勉強的留在這裡？」

　　艾倫搓著雙手，沒什麼食慾的他把麥片粥全都吃光了。

　　他或許想再來一碗，但現在真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休的動作因為艾倫的問話而停頓了一下，他終於抬頭望向艾倫，而艾倫也再度看到休那不知是第幾次的雙眉緊皺。

　　休的表情似乎在表達著某種難以理解的情緒，但老天，這種表情對艾倫而言才是更加的難以理解......

　　終於，收起小几子並將它放到角落的休緩緩動了動嘴唇：「我不看你是因為你顯然不希望我看你。」他稍感無力地將右手擺上腰間，同時揉了揉多了好幾道紋路的眉心。「聽著，艾倫，我對你所有的幫助只是因為我在乎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那些該......古怪又荒謬的想法......」休口中的「該死」並沒有說完，因為他連忙換了另一個形容詞。

　　他看著艾倫的眼光就像把艾倫當成了某種大麻煩──至少艾倫是這麼認為的，而諷刺的，他也並不陌生休的這種情緒。

　　艾倫微微晃著頭，他試圖想辯解些什麼。

　　「我並沒有否定你全部的好意，」他的聲音開始變得艱澀。「只是我不得不......不對、我應該要那麼想！」

　　休輕輕嘆了口氣，他一邊搖著頭，一邊緩緩地走向艾倫。

　　「嘿、艾倫，」他說，並且將手揉上了艾倫的頭髮。「我會離開的。但對於資金的部分，我不打算撤回，畢竟...你想想，克里斯多弗也是我看著它出生長大的，不是只有你對它有感情。」

　　休默默收回了手，他不禁反省著自己的用字是否會讓艾倫過度聯想──艾倫會不會認為他想獨佔那臺超級計算機？又或者在這種時刻提起「克里斯多弗」根本不是個恰當的時機？

　　他看到艾倫微微抖著雙肩，懊惱地肯定了自己的臆測。

　　休在內心對自己罵了一連串髒話......他是個最差勁的男人！而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也絕對不會中聽到哪裡去。

　　但他沒有辦法。

　　在這最後的談話，他必須把話說得惡毒刻薄些，即使這會讓艾倫不快，他也得試著以一針見血的反向說法來刺激艾倫......因為艾倫不要他的溫柔和善，他的好言好語在艾倫的腦袋裡似乎都非得被曲解為偽善或是同情。

　　休覺得胸口被狠狠拉扯著，但他只能繼續說下去。

　　「至於要不要繼續注射雌激素是你的選擇，如果你覺得注射那東西會讓你比較安心或者能滿足你那種被害心態──喔、夠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休忍不住大吼了起來。

　　他確實說出了難聽的嘲弄，但這番話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忍受，強烈的自我厭惡讓他無法遏止的煩燥又惱怒。

　　「我現在就離開！！我會找個臨時管家來照顧你...瓊她明天就會來看你了，所以你......」

　　休近乎自暴自棄地舉起雙手，他現在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對誰比較殘忍了，因此他只能乾乾脆脆的選擇離開。

　　休不認為還會有比這樣更難堪的離別方式了，但邁步離開艾倫臥房的他卻偏偏聽到了艾倫從他身後傳來的咆嘯。

　　「──不要再試圖照顧我了！我沒有那麼脆弱！！」

　　休的整顆心涼了起來，顯然他們又成功的激怒了彼此。

　　他應該在艾倫還在昏迷的時候就選擇離開，但是他又怎麼能做得到？

　　「這都是你的錯，我知道是你，一直都是你！」艾倫歇斯底里地嘶吼出聲，但在休聽起來卻是完完全全沒頭沒尾的莫名發言。「我從來沒表現出來，也不想去在意，但是為什麼在碰到你之後我卻要反覆體認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休遲疑地停下腳步，他回身凝望著艾倫，灰藍的眼眸中滿溢著足以用詭異來形容的錯愕與不解。

　　「你跟他明明完全不一樣，但自從遇見了你，我開始反覆地失去他...在漫無邊際的噩夢之中......」艾倫的怒氣來得突然且激烈，他睜大的眼眶紅得嚇人。「但最可惡的是，我始終得藉由你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的溫柔安慰才能再次入眠......」

　　休眨著眼，他似乎稍微摸到了一些端倪，他的胸口開始一陣翻湧。

　　「那幾乎是種羞辱！！」艾倫再次叫了出聲。「然後你開始以保護者自居......」他的聲音小了點。「你什麼都不知道...而我卻悲慘地必須靠你來撫平我從來不想去感受的痛苦......」

　　「所以你知道是我？但你從來都不曾......」艾倫的自白讓休完全措手不及，他往後撥著頭髮，努力斟酌著字眼，但他馬上發現自己徹底辭窮了。

　　「告訴你你讓我想到我曾經擁有過的......最重要的人嗎？」艾倫嘲弄地撇起嘴角，他搖了搖頭，並且用力地摀上了自己的臉。

　　「該死的，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他低聲呢喃著。「而我竟然逐漸把你當成他......」

　　休踩著很輕的步伐走近艾倫，他發現自己顯然得說些點什麼。

　　「不盡然如此......艾倫、我......知道有關於克里斯多弗的事。」他輕聲說道，而且有些慚愧，畢竟他擅自窺探了艾倫最珍惜的秘密。「我擅自去薛伯尼...調查了一下......抱歉。」

　　艾倫放下手，他神情複雜地盯著休臉上的愧疚表情。

　　「......所以你知道。」他沒有心思去追究休最初是怎麼發現的──他那唯一真摯且苦澀悲傷的戀情──或許是他自己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洩漏了太多訊息。

　　他一向不太作夢，但在進入布萊切利園之後卻惡夢連連，在無數個夢魘中，他總是反覆看見克里斯多弗在他面前痛苦的死去──但那既可笑又可悲，畢竟他連克理斯多弗的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

　　而夢的結局永遠一樣，仍舊年少的他只能哀求著克理斯多弗不要走，既絕望又無助。

　　反覆的夢境是種折磨，硬生生地扒開了他始終埋在心裡的傷口。

　　他覺得這些惡夢可能是當年自己強忍悲痛和否認了與克里斯多弗間友情的懲罰......但他要崩潰痛哭嗎？唯一一個能安慰理解他的人已然離去，即使他再做些什麼也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他不想對克里斯多弗之外的人暴露出情感，他不在乎那些人，而那些人也不在乎他......這大概是某種懺罪的過程，他這麼想著，並且接受了。

　　然而克里斯多弗卻給了他回應。

　　這是奇蹟。即使看不見、摸不倒，但這對艾倫已經足夠了。

　　他的靈魂終於再度完整，如果人真的有靈魂的話。

　　只可惜每場夢境總是游走於現實與虛幻之間，他的意識也徘徊於清醒與模糊之中。

　　他不記得確實的時間了，但那個夜晚，他終於足夠清醒到去發現說出溫柔話語的人並非是克里斯多弗。

　　這個殘酷的發現讓他驚愕，也讓他覺得自己蠢極了，他早在一開始就該察覺到了，而在察覺之後他更該對休做些反應，或是來場不理智的抱怨，但他最終選擇了沉默。

　　畢竟克里斯多弗仍舊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再度回到他的身邊了，他不願也不想去拒絕，就算這只是他自己在騙自己，他也決定把這成一個緘口沉默的秘密。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認真思考為什麼自己的精神狀況會出現這種問題，卻因為得出的答案是休而感到苦悶。

　　他雖然不擅長感情，但那僅限於無法和他人共鳴，他仍然有能力去分析，只要抓上了幾個重點，接著就像帶入公式那麼簡單──所以即便他無法真正去明白最後的答案，他也無法反駁。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重疊在一起。

　　在失去了克里斯多弗之後，他並非沒有過情人，那麼，為什麼偏偏是休？

　　他找不到答案，只能試著去猜──或許正是因為太不相同了，自我保護的機制讓他選擇了休。

　　休永遠不可能是克里斯多弗，也不會是他的情人。　　

　　重點是休絕對不可能愛上他。

　　是的，不會有愛這個難解又神祕的東西，那種真摯卻痛苦的情感他不想再次體驗。

　　於是他閉緊雙唇，默不作聲，只為了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並再次回到那個青澀甜蜜的學生時代。

　　那只是個美夢，不是現實。

　　但他一開始真的弄不明白休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光是想通自己的事就花上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

　　休或許只是一時興起或是任何他不明白的原因，他不懂，他搞不懂平時總顯得急躁甚至有些暴躁的休為什麼可以對他輕柔地放慢聲調。

　　索性，休平時的態度對他並沒有改變。而這足以穩當地讓他保留著自己的小祕密。

　　而慢慢地，他也總算想通了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不讓整個解碼小組被他影響。

　　領導整個小組的艾倫‧圖靈不能出問題，他能了解，卻隱約地感到一股陌生的失落......

　　終於，戰爭的結束讓他結束了這場無法解釋的依存關係。

　　他不認為自己會再次與休見面。

　　至於克里斯多弗，或許，在他死亡那天，他們能再次相遇......

　　但休顯然再一次地因為一時興起而闖入了他的生活──在他最無助脆弱的時候。

　　甚至還給了他真真切切、始終遙不可及的溫柔。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團體間的共生關係了，休為什麼會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疑惑且困擾，緊接著他發現狀況開始失控，變得比在布萊切利園時複雜了太多太多。

　　他不要一個真實溫柔的休。

　　然而他卻仍舊放任自己去接受。

　　到最後，這個他最摸不透看不清的男人竟然變成了唯一清楚他所有一切的人。

　　艾倫的表情扭曲且痛苦，他再次摀上了自己的臉，但在休才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他便把手放了下來。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冷漠僵硬，就像某種無機質的金屬。

　　接著他如同機械般地左右搖著頭。

　　「不......原諒我......休...我不應該怪你，是我自己擅自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克里斯多弗的影子。」艾倫說得有些吞吐，不在乎的模樣看起來十分虛弱。「那反覆的夢境大概是某種創傷後的反撲......症候群之類的，只是......我猜像我這樣......」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感情的人，徵狀會比一般人要晚來得許多......我該感謝你，一直都該，畢竟有問題的始終是我。」

　　「艾倫！你根本沒有什麼問題！」休怪叫了起來，艾倫單方面作出的結論讓他忍不住惱火了起來。

　　艾倫的目光輕輕流轉，他的臉龐幾乎有些泛青。

　　「不，我有問題，而且在這麼多年後變得更為嚴重。」他一字一字慢慢地吐了出來，那沒有血色的雙唇發著抖，接著他用力地咬了咬牙，想了很久很久之後終於再度開口：「在你去美國的時候......我會想著你自慰──這就是我要你離開的原因。」

　　艾倫邊說邊垂下雙眼，即使他表現的冷靜坦然，但他仍然不想看到休對自己的鄙夷。「在這世上我唯一不該產生性欲的人就是你。」

　　「為什麼？」

　　休的語氣冰冷，那讓艾倫倒抽了一口氣。

　　喔、當然，休當然不想要聽到這個噁心的真相！艾倫抬起了頭，休這個問題顯然就是為了要屈辱與折磨他。

　　艾倫的雙手揪緊床單，他不想回答，但卻不是為了自己，只因為他更覺得這個問題會污辱到休。

　　「為什麼？」

　　休又重覆了一遍，堅決且偏執的非要問出個答案。艾倫張大了眼，他的視野因為激動而模糊了起來。

　　「──因為我明顯的把你當成別人的影子！因為你不會要我！！」莫名的壓力讓艾倫終於大吼了出來，他無力聚焦的雙眼呆瞪著前方，頓時力量全消的身體不禁癱軟了下來。

　　艾倫努力將背部緊緊靠上床頭，他顫抖地摀住了雙眼，他有種想哭的衝動，卻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所以......那個吻...你不該表現得像那種樣子......就好像...就好像你真的愛著我......」

　　「......所以你誰都沒選偏偏選了我當替代品？」

　　休的聲音就像把利刃，艾倫用力地收起十指，他費盡一切地不讓自己流洩出一絲一毫的喘息聲。

　　「這很好。」

　　艾倫覺得幾乎要窒息，正說著反話的休接下來會試圖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割開他的心？他曾經以為他的心不會淌血，但顯然並非如此。

　　他的腦中一片混亂而且胃部開始嚴重的痙攣了起來。

　　他發現休正試圖拉開他的雙手。

　　而他不想再掙扎了，因為他發現那終究一點意義都沒有。

　　所以，艾倫任由休拉開了自己的雙手，露出了覺悟的表情。

　　但休只是一邊輕撫著他的臉頰一邊露出了他所看過的、最溫柔的表情。

　　「所以這就是你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的原因？」休心疼地彎起嘴角。「該死的，艾倫，我愛你。」

　　休將艾倫一把扯進懷裡。

　　「代替品，那又怎麼樣？」

　　艾倫錯愕地眨著眼，他既混亂也迷網，休說出口的話和瓊當年說的一模一樣，他實在不明白這句話為什麼總能在他覺得複雜難解的議題之後能那麼輕易的被說出口。

　　「我很抱歉，我是個既膽小又懦弱的男人，艾倫。」休讓艾倫靠上了自己的肩頭，他雙唇吐出的熱度幾乎要灼傷了艾倫的耳朵。「你曾經為我的愛情抱怨過不公平，那麼你現在能不能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

　　艾倫的雙肩顫抖著，休的說法就像他正是休深愛的那個人一樣。

　　「不、休、這不可能......」他試圖把休推開。

　　「如果你仍然要我離開，我會走。」

　　艾倫全身僵直了起來，他發出了如同哀鳴一般的聲音。

　　「那對你不公平，不公平......」

　　「對我公不公平不是你能決定的，艾倫。」休低沉的好聽嗓音聽起來是那麼的不容抗拒。「──告訴我，我該不該離開？」

　　「我...不...不......」艾倫先是推了推休，然後抓緊了休的襯衫，他的眼角滲出了淚光，他說出了自己永遠不會去原諒的懇求。「......拜託...別走......別走...」

　　艾倫嗚咽著，而休只是更為心疼地抱緊了他。

　　他眼前的人一直太善良而且純粹......這份為了他而糾結痛苦的感情對他而言已然足夠。替代品對他而言不是傷害，而是一份恩賜。

　　休輕柔地吻著艾倫的額頭。

　　「噓......我不會走，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