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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值得回味的記憶卻未必是美好的。

  在那唯一一次德軍對布萊切利園轟炸的時候,艾倫正待在克里斯多弗所在的小木屋裡。

  這個寒冷的夜裡有著沉重的濃霧,這讓人很不舒服,而才把書面報告處理完的休正在邁步回小木屋的途中。

  瓊因為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先回宿舍了,而其他成員,他估計又是去酒館裡打發時間了,而說得簡單一些,休認為他們是想大醉一場。

  Hut 8小組的所有成員顯然再一次的面臨了心理上的苛責。

  月光是否皎潔一點都不重要,奏鳴曲終究開始演奏了,這是個多麼富有詩意形容,諷刺的是在代號名為月光奏鳴曲的德軍轟炸行動之下,被犧牲的考文垂在這個美學意識實現的同時將會變得多麼淒慘凋零?

  今晚德軍轟炸考文垂的行動消息早已被他們的超級計算機破解了出來。然而為了大局,這場轟炸行動被邱吉爾隱瞞了下來,英國必須做出選擇,比起之後讓德軍提防甚而改變所有的密碼運作方式,本土的轟炸是必要的犧牲──早在很久以前,倫敦就已經是這道防線之下的犧牲品了。

  人命和更多的人命,該如何抉擇,普通人未必能馬上做出決定,但邱吉爾不是普通人,他身邊的孟席斯更不是個普通人。

  能掌控大局的人,必然有其無情的一面。

  休不自覺地在腦中勾勒起那在燃燒彈攻擊下深陷於火海的考文垂,然而這個慘烈的畫面卻沒有讓他產生什麼多餘的情緒波動,或許他對此該苛責一下自己......但畢竟,他也不是個普通人。

  在休明白情報破解之後會產生必然犧牲的那一瞬間,他不能否認這件事帶給自己很大的衝擊,但在下一個瞬間,權衡得失的他馬上就變得冷靜、甚至冷酷。

  休一直覺得渲染自己的情緒是種表演,這能讓他更融入人群,因此看在別人眼裡,他是感情豐富的。但休清楚,那些情緒反應都是被自己所嚴密控制過的。

  而到了最後,無情這個字眼總是會被加諸到另一個人身上。

  艾倫,那太過理智且機械般的表現總是不帶有任何情感。

  他我行我素、不近人情,刻薄冷淡且作風有些霸道,總是對人漠不關心,一個利己主義者。大家都知道他加入解碼行動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聰明。

  誰知道他有沒有真正在乎關心的東西?布萊切利園甚至還有人說過「就連機器都比圖靈有人性」這種話。

  但那個大家都知道的「大家」指的是誰?休冷酷且不愉快地抿起薄唇──平凡人總是只喜歡動嘴而不動腦袋。

  對於那個嘴巴總是說不太出好聽話的艾倫,他可是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他的感情有多麼豐富。艾倫的缺點就是太內斂了,不過是怎麼樣的情緒都悶在心裡,高興的悲傷的,他似乎從沒有想過要好好和別人分享。只因為他不擅長。

  但他知道艾倫在努力,對他關心且在乎的人。雖然釋出的情緒可能不及他內心的百分之一,但休知道,艾倫真的很努力了。光是看艾倫那麼努力卻笨拙地想要照顧瓊的模樣,就可以發現艾倫付出了多大的真心。

  即使休一開始不確定喜歡同性的艾倫和瓊訂婚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但天啊、他們兩人無話不聊,瓊就像是為了解讀艾倫而生的美好女性。兩人間那種和諧快樂的氣氛根本無法讓別人介入,就算沒有正常男女該有的親密舉動,但精神的契合就足夠了不是嗎?......更何況,他壓根不認為聰明的瓊會對艾倫的性向毫無了解。

  所以,既然瓊都不在乎了,那別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而休總是以兄長的心態看著他們,並且給予祝福。畢竟在這個不算短的人生中,能找到像他們這樣屬於彼此的靈魂伴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唯一有些問題的是,喔、好吧......雖然艾倫很努力了,但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瓊在照顧艾倫多一些。而休確實也認為,瓊的能幹程度絕對可以勝過一半的英國男人。

  在心中中肯地做出了結論之後,休不禁疑惑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坦然接受了瓊每天在離開布萊切利園時那帶著俏皮與笑意要他好好照顧艾倫的眼神。

  顯然,在布萊切利,他不只多了個永遠搞不清楚狀況的弟弟、更多了個太過機伶總是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的妹妹──休時常會這麼想著。

  不過他是長男,多了個弟弟與妹妹,反而能為他日復一日的反覆工作增添起幾分樂趣。

  考文垂的事情讓他擔心起瓊,但瓊足夠堅強,比較起來,艾倫才是更需要費心的那一個。

  從最初那次決定抹殺掉包含彼得兄弟的犧牲時,他就現艾倫在他那完全沒有情緒起伏的外表之下多了許多細微的小動作,在那之後,每次面臨類似情況的時候,艾倫都會表現出一種無機質的冷靜,並且眨眼的次數越來越多,而在某些時候,那些眨眼甚至能更貼切的被稱作為不正常的抽搐。

  但艾倫神經質的動作本來就不少,除了他和瓊,其他人根本完全沒有發現。

  每到這種時候,瓊總是會望著艾倫,露出擔心的眼神,接著再帶著慌張且求助的把視線轉向休。

  而休只能神情凝重地回望著瓊,他明白艾倫等等又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瘋狂偏執的啃咬著自己的指甲,甚至於過度呼吸。

  艾倫總是以為自己隱瞞的神不知鬼不覺,但瓊知道,休也知道。

  他們對艾倫的方式顯然過度保護,但這絕對不是他們在胡亂操心。

  『老天,休!艾倫總有一天會崩潰的!他不是自己想要表現出的那種人!!』

  瓊曾經這樣對休說著,姣好的臉蛋幾乎快要哭了出來。

  而休卻無法告訴瓊艾倫早已在他面前崩潰過的事實──甚至不只一次,這關乎艾倫的隱私,更何況,說了出來也仍舊什麼都無法解決,反而只會讓瓊更加擔心。

  而最淒慘的是,他確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艾倫頑固倔強的像隻驢子,在別人面前示弱顯然會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也只能在艾倫身邊陪著他。

  這個認知讓休感到很不舒服,他一向不是這種無能為力的人,他不愉快地皺起眉頭,然而在下一刻,他的聽覺便被爆炸聲所吞噬。

  休只感覺地面在搖晃,還沒有恢復聽覺的他抬起了頭,他看到夜空上拉開了幾道影子。

  該死的納粹轟炸機!!!

  他罵了一句粗鄙難聽的髒話,所幸優雅的他現在完全聽不到。

  他看著不遠處伴隨著火光的爆炸,毫不猶豫地加快了腳步。

  休的耳朵仍然嗡嗡作響,所以他聽不清楚布萊切利園的這場爆炸有多嚴重,但說實話的他也薄情地不怎麼在乎,他摀著耳朵,跑到目的地時腦中唯一的念頭就只有「還好他們的小木屋安然無恙」。

  他覺得自己幾乎撞破了門板,他衝進了小木屋裡。

  而艾倫正那細瘦的身體正站在克里斯多弗前。他察覺了衝進來的休,緩緩轉身的他面無表情地望著休,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這是突然的奏鳴曲嗎?」他輕輕地問。

  總算恢復聽覺的休對於艾倫那無所謂的聲調攏起了雙眉。該死,他可以發現艾倫的眼角又開始抽動了!

  這顯然就是場突發性轟炸,那麼下一波的攻擊會是什麼時候?即使他看到了撕開夜幕的德軍轟炸機消失在濃稠的黑色之中,那也不代表他們不會回來。

  現在,即使聰明如他也無法預料了,於是他只是本能地攬過艾倫,將他攬進懷中──即使這個動作在面對見鬼的空襲時完全起不了作用。

  他用手護著艾倫的頭部。「艾倫,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艾倫稍稍掙扎地抬頭望著休。「我不想離開克里斯多弗。」他張大雙眼,看起來就像個賭氣的孩子,雖然仍舊面無表情。

  「艾倫,我們必需離開。」

  「會不會這是命運的安排?一場無預警的空襲?或許我就應該死在這裡?」正準備強行帶走艾倫的休因為艾倫的話而吸了一口冷氣。

  「你是個混蛋數學家,而且你從不相信命運。」休停止了動作,他看著艾倫。他有些放棄了帶艾倫去避難所的念頭,因為從這到避難所還有一段路。與其晃蕩在沒有遮蔽物的外面,待在小木屋似乎比較妥當了些──是的,即使這只是個小木屋。

  而炸彈來襲,真要死的話也完全躲不過......休一瞬間有種徹悟的感覺,然而這麼想的他正在試圖扭轉艾倫那負面的想法。

  「因為我決定了誰生誰死,我試圖扮演上帝.l.....」

  休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髒話,這大概不比上一次的小聲,他灰藍色的眼睛狠狠瞪著艾倫。「不要太自大了,真正決定的人不是你,而是邱吉爾和孟席斯那幫人。」

  艾倫垂下頭,迷惘地晃了晃。

  「......那我...可以擔心瓊和這裡的其他人嗎?明明同樣都被戰爭所迫害,我可以像這樣偏袒某一方嗎?」

  艾倫低喃著,沒有焦點的眼睛不知道望向哪裡。他沒有表情,也沒有生氣。

  「老天,你當然可以。」

  這是什麼論調,這個傻家伙竟然連擔心這種感情也要顧慮這麼多?

  「......那麼,我擔心你,擔心瓊,擔心彼得...擔心......」

  艾倫顯然想要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念出來,但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嚴肅看著休的艾倫臉上有著難得的不確定。

  「休,當個人類一直比我想像中困難多了......擔憂、害怕、痛苦......那些情緒我就是無法習慣。」

  休瞇起眼,這是他聽過最哀傷也最讓人心痛的自我分析,他回望著艾倫,隱隱看到艾倫的眉角冒出些微青筋。

  艾倫的大姆指在嘴唇上摩擦著,但他仍舊沒有表情。

  休忍不住用雙手托起艾倫的臉,讓他看著自己。

  「......艾倫,沒有人會想要習慣那些情緒。但你可以表現出來、發洩出來。」

  「......我不懂。」但艾倫只是輕搖了一下頭。「但是我好擔心今天遭遇空襲的人,不管是這裡還是考文垂......」

  艾倫長長的眼睫顫抖著,那讓休起了一種想要深吻他的衝動。

  老天......看著眼前如同小動物般無助的卻硬要裝的無比堅強的艾倫,他頓時明白到自己對艾倫的感情早就超過朋友了。

  他愛著艾倫,就像是件多麼自然的事。

  喔、當然了,否則他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為艾倫做那麼的事,就只因為責任感?

  面對這個可能自從失去克里斯多弗後就再也不願長大的脆弱男孩......他只想保護他,而他也受夠了艾倫那種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折磨──

  「──亞歷山大先生!!」

  休的回憶被硬生生的打斷,他的酒杯碰上桌子的聲音有些大聲。

  他抬高下巴,看著那匆匆闖進小酒館的傳令人員。

  「有您的電話,是英國來的,很緊急。」

  休收緊雙眉,會打越洋電話找他的人就只有孟席斯了。

  他一向不相信第六感,該死──!!!

  休迅速站了起來,也不管一旁的麥特表情有多疑惑,他拉起了西裝外套之後就直接奔出了酒館。

  在到了通訊室之後,他瞇起那早已十分陰鬱的灰藍色眼睛,孟席斯不會特別打來讓他嘮叨的,除非......那最好不要出現的該死的除非......

  他面色陰沉的拿起了電話。

  「休~~~你在哪裡?艾倫需要你!!」

  出乎意料地,話筒另一端傳來的不是孟席斯拿死板的聲音,而是帶有著哭音的女人聲音。

  是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