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自從到了蘭利,休的睡眠時數一直稱不上多。
他本來就是個淺眠的人,而來到這裡之後,似乎更讓他與睡眠之神漸行漸遠。
特別是這個夜晚,他更能感受到左邊胸口下的躁動與煩悶。
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裡,他只要闔上雙眼,就能看到艾倫那總是過於慘白且憂鬱的臉龐。還有那帶著不安,卻強自假裝鎮定而有些神經質的笑容。
躺在床上的休朝半空中伸出了手,並且緊緊握起。
「──該死!」他低咒了一聲,睜開雙眼的他猛然從床上坐起。
他明白,滯留於美國的時間越長,自己的情緒就越是無法控制的暴戾了起來。
他可以對自己以外的人隱瞞的很好,但隱瞞這種手段,終究騙不了自己。
老天,休!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他問著自己,而答案始終只有一個名字。
艾倫。
他用力地抹了抹臉,接著踩著不算輕的步伐走進了浴室。
他轉開水龍頭,並且死命地把冰涼的水撥上自己的臉,而這顯然沒什麼用。
休彎著身,任由著沁涼的水滴劃過他深邃且性感的臉部線條緩緩滑下。
他不禁有些自嘲的拉開嘴角。
他需要艾倫,他這輩子從沒那麼需要一個人過。
對艾倫隱藏多年的感情如今就像決了堤一般的無法克制;而這一切都諷刺地讓他覺得自己那些年的忍耐就像場笑話。
他用手掌按上了自己的下顎,食指與中指則是貼上了自己的唇。
他在盥洗臺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那帶有血絲的雙眼像極了飢餓的野獸。
他的眉間多了更多的皺折。
不,他絕對不會讓艾倫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絕對不會。
***
休瞪著天花板,現在的他正無聊的待在他帶領的小組專用休息室中。
蘭利上面的人現在要測試密碼的實用性,而拿來當實驗對象的當然是他們的聯邦好朋友。
照道理,休是該加入這場測試的,但他才不。他當然不是個傻子,而且顯然很聰明,所以他更不可能傻到放任自己在這場渾水裡越淌越多,所以他拒絕了。
因此閒的發慌又非得待在這裡的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顆蘋果。
他先把蘋果用雙手互相拋接了幾次之後,接著再孩子氣地把蘋果往自己的襯衫上擦了擦,便毫不在意地連著皮一口咬下去。
這顆蘋果雖然酸了點,但也不到難吃的地步。
如果真要說他人生中嚐過最好吃的蘋果,無疑就是艾倫第一次表示友好的那袋蘋果。
那袋蘋果甜極了,卻又不讓人發膩。
他記得,自己甚至吃了好幾顆。
當時,他單純地認定是因為艾倫的低姿態才讓那些蘋果吃起來那麼香甜。
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他真是錯得離譜。
即使聰明如他,也花了一陣子才釐清自己幾乎是對艾倫一見鍾情。
喔,一見鍾情,一個多麼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休撇嘴苦笑,看了眼手中已經被咬上一口的蘋果。
是的,大概早在布萊切利園見面前的那第一眼,他就已經淪陷了......
休對水果的喜好一向採取保留的態度,但因為艾倫,他顯然也愛上了這個禁忌的果實。
他把玩著淡紅尚自帶點青色的蘋果,情不自禁地再次咬上一口。
艾倫艾倫......休想到了那偶爾出現的靦腆微笑,內心的悸動讓他只能取笑自己像個初戀的愚蠢男孩。
但幸福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多久,他的腦海中印出了昨夜的自己。
那鏡中的他猶如猙獰野獸──
雖然不是很大聲,但是休息室的開門聲仍然打斷了休的沉思。
他並沒有特別轉頭也聽得出來那是麥特的腳步聲。
「你的測驗結束了?」他問。
而麥特沒有回話,只是繞到會議桌前,遞給了休一杯咖啡。
說實話,休對於這杯咖啡並沒有特別意外,他只是平靜地接過了咖啡,並且凝視著麥特在他一旁拉開了椅子。
休看著麥特,隱約可以察覺到某種失落和微妙的不滿。
「我不明白......」坐下來的麥特終於開了口:「我以為你創建的新密碼是要拿來對付蘇維埃政權的。」
休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他不置可否。
他知道中情局的老大們今天才告訴他手下的小夥子們新密碼所要防範的真正對象。
「會用在對付蘇維埃上面的,只是你們的老大們希望保密,對所有人。」
麥特喃喃地說:「我不欣賞胡佛,但...我們終究是美國人,那些敵方的情報應該要彼此分享......」
「所以你也應該知道胡佛對美國情報界的野心有多大,而據我的了解,沒有一個情報頭子會甘於屈居他人之下。」休的聲音裡沒有任何的評判意味,彷似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很早就要求他們告訴你們事實了,但他們顯然有他們的考量──總之,歡迎來到大人的世界。」
麥特看著休,露出了苦澀表情。
「你早就知道了?這就是你不當探員的原因?」
休眨著眼,面對眼前這個總是愛對他挑釁的大個子年輕人笑了出來。
「小子,我是個數學家,本來就沒有要當探員的打算。」
麥特的眼神裡有著某種程度的不甘心。「那軍人呢?」
「我在後方能幫到更多的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當然,你想要指責我是個懦夫也是你的自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義。」
麥特沉默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不,花了一天的時間去攻破一個小小的土壘,和花了一天去破解可以拯救上千人的敵情終究是有差的,我想。」
麥特咬著下唇,這讓他看起來更為稚氣了許多。
他再次抬頭望向休,面對著正在享受著蘋果的休,麥特的眼中多了份欽佩與崇拜。
「但願我是個像你這樣的男人。」
休做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不,你不會想要的──特別是當你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的時候。」
麥特愣愣地望著休,他嘗試去理解休的話,卻仍舊有些似懂非懂。
「好了,麥特小子,你既是個探員,也是個麻省理工畢業的傢伙。」休瞇起雙眼笑了起來。「所以你還要繼續在這邊自怨自艾多久?」
「沒錯,我還是優秀的。」麥特為自己打著氣,而休丟給了他一個「我又沒說過你不優秀」的眼神。
接著,麥特一口氣喝掉了他準備給休的咖啡,並且拍了一下桌子。
「好,我們去喝點酒。我請客!」
休好笑的觀察著麥特眼中的熱情,他顯然莫名其妙地收服了這個小夥子。
而他也答應了這個邀約,反正他本來就在尋找打發時間的......隨便什麼事情。
於是在跟小組成員做完討論之後,休便夥同著麥特來到了這家他近日時常光臨的小酒館。
但比起麥特邀他的時候,他現在的心情可說是好上太多太多了。
因為三天後,他就要回英國了。
中情局大老對密碼測試滿意的同時也如此向休承諾著。喔、當然,中間還有這位大老由衷地、對休真心誠意的感謝致辭,不過誰在乎呢?
隨著休心境上的轉變,這家小酒館的酒也理所當然地變得好喝了太多太多。
而或許是酒精的原因,休顯得有些亢奮。
「光是知道什麼時候回英國就能讓你那麼開心?」
麥特忍不住問,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休這種開懷爽朗的模樣。「該不會有情人在等著你吧?」
休一聽,忍不住放肆地大笑了出來,眼角的笑紋讓他更是增添了許多的迷人魅力。麥特很難假裝忽略,假裝忽略其他桌的女性都在打量著休,而休卻從來不曾正眼看過她們一次的這件事。
忽然,麥特的眼底出現了一道身影。
「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休滿臉無所謂地看著麥特急匆匆地跑到了一個略顯嬌小的男性身邊。
他知道麥特是土生土長的蘭利人,所以這裡隨時會出現麥特在中情局以外的熟人也一點都不奇怪。
怪的是麥特的神色。
他看了麥特與他的朋友一眼,隨即便端起酒杯,啜飲起杯中的琥珀色液體。
「抱歉,那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今天是他們家親戚的生日,所以他來幫他的父親帶點酒。」
麥特的臉有些通紅,回座位坐下的他急忙解釋著。
休看著麥特的眼神稍微變得柔和了起來。
「別慌,孩子。」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麥特聽見。「你不能每次看見喜歡的對象都表現的那麼驚慌失措。」
休的話讓麥特瞪大了眼睛,年輕人的臉色瞬間刷青,就連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你的反應太明顯了。」
休敲著酒杯,他低聲暗示著。畢竟現在的美國對同性戀也不抱持著任何好意,或許說是刻薄反而更為恰當──同性戀是種會傳染的噁心疾病。
「答應我你不會告訴別人?」
麥特完全慌了,他甚至握緊了拳頭,表達出不惜以武力來解決問題的覺悟。
「我說,別慌。」休的聲音比平常溫和了些。「能發現你感情的也只有少數人,譬如我。」他頓了頓。「而像我這種太過明白事理的人,也絕對不可能是個麥卡錫主義者。」
休的安慰總算讓麥特放鬆了一些,但那皺得緊緊的五官卻表示眼前的小夥子並沒有完全地安心下來。
在剛才的相處談話之下,休發現麥特已經擅自把他放到崇拜的位置上了。
麥特一改先前那種不成熟的好勝心,他開始徵詢起休的意見──各方面的,彷彿休是突然出現在他人生中的一盞明燈。
而不只對自己的事情,麥特也幾乎把他們家族從殖民時期到現在的故事都說給休聽了,甚至還解釋了自己時不時會出現南方口音的原因──因為他是給身為南方人的祖母獨自養大的。
對於這種單方面掏心掏肺的談話,休覺得這是麥特身為一個情報員的離譜失職,但對於個人情感,他卻會覺得如果自己當初選擇教職,有這樣的一個學生應該也不錯。
休凝視著麥特。
而現在他知道了麥特唯一隱瞞的事情,這似乎不太公平。
況且,他也不討厭這個小夥子。
於是休緩緩勾起了嘴角──
「他是我畢生所愛。」他這麼說了,並且充滿了驕傲。
「誰?」麥特錯愕地反問,但他馬上發現休用的是男性的代名詞。
「那個讓我迫不及待要回英國見他的人。」
休笑得有些神秘且深不可測,卻充滿了無限的柔情。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