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休那太不得體的發言讓艾倫深深收緊眉頭,他沒有出聲,只是努力轉動著帶著沉重感的腦袋。
他與休正凝望著對方,顯然的彼此都不打算讓步。
艾倫不愉快地撇下嘴角,因為他忽然感到一陣慍怒與惱火。「......休,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艾倫抬起蒼白的臉,神情憤怒且出乎休意料之外的強勢,他撐起上半身,毫不猶豫地向前傾。
席捲著怒火的吻就這樣烙上了休的那雙薄唇。
然而兩人之間的雙唇互碰並沒有維持很久,不到一秒,艾倫便往後收起了身體,任由自己再度埋進沙發之中。
他觀察著休那顯見的呆愣表情,接著發出了冷冰冰的譏誚。
「感到噁心嗎?」艾倫低聲說著,他的目光雖然冷漠卻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亂說那些話對你並沒有好處,或者你只是覺得嘲弄我很好玩?」
艾倫的發言就像針刺,休正想說些什麼,但那偏要吐出刻薄字眼的好看雙唇又再度打開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過著我自己所能掌控的生活,我的生活不該被你或孟席斯影響。」艾倫頓了頓,他將淡色的雙眸直直望著休,他很認真,而且嚴肅。「或許讓人介入我的生活會使我的處境改善些......但......我一直是一個人,過去是,將來也是。」
「一直是一個人?」休無法忍受地將音量提高。「難道這包括了Hut 8整個團隊或是瓊,難道你對──」他猛然閉上嘴,該死,他差點要說出克里斯多弗的名字。
於是,他只能瞪著艾倫,並且克制自己想要敲開艾倫腦袋研究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的衝動。
艾倫毫不退縮地望著休,漂亮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是的,本質上是的。」他輕輕晃了晃頭,無意識地咬上脫皮且乾燥的下唇。「如果......你真的如同你所以為的那麼了解我,你就應該明白我終究只能一個人活著。」
休的喉間發出了一聲無法辨別的低吼,他已經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氣餒了,他瞪著艾倫,發現自己的思緒完全被艾倫攪和到亂成一團,但最慘的是,他看到了在那堅決態度後,連艾倫自己都看不見的寂寥。
休明白自己現在絕對說不出什麼好聽的字眼,與其開口搞砸一切,他寧願不要出聲。
但艾倫卻仍舊無所謂地繼續說著惱人的發言:「......做人類很麻煩很累,我寧願當個機器,如果我有選擇的話──一個聰明的腦袋和一台同樣聰明的機器在學術價值上其實沒有差別對吧?」
艾倫微側著頭,顯然正徵詢著休的同意。
「當然有差,」休忍下罵髒話的衝動,試圖冷靜地做出回答,咬緊牙間傳出的聲音少了幾分清晰。「因為一個有生命一個沒有。」
但艾倫再次不知趣地拋給了休一個執拗的問題。「......你該如何定義生命和存在?」
「該死的!艾倫!!你是個數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休終於吼了出來,但他馬上又後悔了,因為艾倫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虛無且飄渺。
「是的、我是數學家......不管是牛頓、愛因斯坦......不管物質不滅或質能不滅......」艾倫的雙眼是看著休的,但休卻覺得艾倫真正在看著的並不是自己。「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消散了,再也察覺不到。」艾倫收起了手掌又再度打開,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困惑。「而機器壞了,或許會被摧毀、或許會生鏽......但它至少不會馬上消失......」
聽著艾倫輕輕的聲音,休意識到兩人的談話已經進入到一個太過危險的區塊,他不確定艾倫此時是否正想念著克里斯多弗,但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但艾倫並沒有露出休預想中的沮喪模樣。他就只是稍稍嘆了口氣,迷惘的目光又再度恢復成先前冷淡且收斂的狀態。
他有些不愉快地收起了一直放在休身上的視線,並且沉著嗓音說道:
「讓開,我最近很容易出冷汗,全身是汗讓我很不舒服,我想去洗澡。」
他再次抬眼望著休,抱怨般的目光正說著對方有多麼難纏與荒唐。
休沉默了幾秒,隨即將雙手從沙發扶手上移開,他後退了兩步,一言不發地看著艾倫慢慢起身。
他寧靜的態度有如風暴將臨。
他但願艾倫能夠察覺,但艾倫顯然只顧著要擺脫掉他。
他沒有上前拉住艾倫,休知道自己必須好好解釋,但絕對不該再魯莽行事,艾倫穿上了無形卻堅固的鎧甲,他不否認艾倫的孤高與堅強,但他偏偏就是知道了包裹其中的心是那麼的易碎脆弱。
艾倫大概永遠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這樣的一面,但太遲了,從他看到艾倫落下淚水的瞬間,艾倫破碎的心便已化作尖銳的碎片開始割劃著休的心靈直至淌血。
他在當時或許為艾倫勉強拼湊了回去,但那絕不是永遠。
所以,他必需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該說些什麼,小心,且謹慎的。
他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他必須壓下自己那份過於暴躁的情緒。
***
艾倫走進浴室,全身的冷汗讓他感覺濕濕黏黏的非常不舒服。
他幾乎是嫌惡地脫去了衣物,接著有些緩慢地跨進浴缸。
休‧亞歷山大就在自家客廳的事實讓他無法悠閒的泡澡,而即便休不在,選擇泡澡的概率也完全是零。
艾倫看著自己的大腿內側,本該白淨的皮膚充滿著難看的暗色瘀血和針孔痕跡。
若是泡澡,這些大腿根部的傷口可能會被感染,雖然這算不上什麼大傷口,但卻會因為位置的敏感而時常拉扯出疼痛。
這樣的疼痛有時會讓艾倫不太能使出力氣行走,更遑若他一向鍾情的跑步運動了,但這終歸是他自己的選擇。
在第一次幫自己注射雌激素的時候,抖著手的他總是無法根本無法順利找到血管,當下歇斯底里的他就這樣拿著針頭在自己的皮膚下胡亂探索,甚至到最後還可笑地弄斷了針頭......他對那次的記憶有點恍惚,只知道自己在迷惘中留著淚,並且呼喚著休的名字。
這份回憶讓艾倫覺得可恥,明明是自己無法忍受突然明白到的同情和...某些情緒才做出了仍舊要注射雌激素的決定,但那時幾乎要面臨某種精神問題的他卻還是嘲諷地會向不在身邊的休求助......就像一個難笑的笑話。
艾倫想著,勾起的嘴角透露了苦澀。
他打開蓮蓬頭,冰涼的水從他頭頂灑下。
這樣的溫度顯然太冷,但他卻需要更加冷靜。
他為自己感到悽慘,他為自己建立的防護一向足夠,卻為什麼偏偏對休無效?
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喜歡男人的性向問題始終會給他帶來稱不上值得開心的結果,他也不想去否認自己。
但是,獲罪之後的不友善耳語聲卻始終消之不去。
他畢竟無法真的單獨活著,對克里斯多弗的研究與強化需要經費,他並沒有改變,但在被貼上同性戀標籤之後,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卻都變質了。
他並不在乎那些辱罵與鄙視,但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卻要因為自己的性向問題而永遠無法前進。
他不能忍受,即使他選擇了注射雌激素以繼續研究。但他終究發現,決定權根本不在自己......同性戀讓他變成了科學界的毒瘤,研究費用的周轉開始變得有些困難,有人叫他不要再研究下去...更甚至...有人覺得應該回收克里斯多弗......
回收?那是什麼意思?他這輩子最珍惜的東西就要被當作垃圾一樣處理嗎?只因為他是個同性戀? 他開始體悟到自己對人性的認知真的太淺了,孤僻難以相處的差勁個性遠遠比不上同性戀這個字眼所帶了的殺傷力。
如果只是因為這樣而讓克里斯多弗受到傷害,那他確實有罪......
他跟社會的互動一向稱不上不順利,但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到艱辛與痛苦......他不懂休為什麼偏偏選在那種時間拜訪他......
休的溫和與親切讓他忍不住崩潰了。
而在那之後,資金的問題也奇蹟似的迎刃而解,休的到來就像個好徵兆。
在他最受到打擊且無助的時候,休就像個暴風雨中的港口,那讓他變得依賴,甚至開始有著依賴他人並不是一種壞事的錯覺......
休是個好朋友,讓他感到溫暖而安心。
他當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深究休對自己的態度和以前有多麼的不同......直到休去了美國、而他也不經意地覺察到贊助自己的人是某個亞歷山大先生之後......這個發現讓他有些吃驚,卻沒有什麼太大的打擊,他能理解的,科學上的價值和進步。
他很感謝休,但也不希望這份人情再繼續積欠下去。
為了克里斯多弗他可以捨棄自己的驕傲,即使這將讓他和休的關係不再平等,但只要休不開口,他也能卑劣的不去提起。
可惜在第一次去接受雌激素注射的那天,即使只是名義上的,卻又讓他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
他推測著或許是自己先前在心理狀態上的某種後遺症。即使理智上知道不該如此,但面對眼前完好的安排,他卻慌亂了起來。
他不該,不該接受這種全面性的幫助。如果同性戀的下場本該如此,為什麼在他坦然承認之後卻不敢面對?
私下的逃避並沒有讓他感到解脫,如果他不認為自己有錯,那為什麼還要逃避?最初那一點點思想上的困惑,終於對他帶來了浪濤般席捲而來的罪惡感與恐慌......
所以在第二次「接受注射」結束之後,他向護士開了口。
而這樣的選擇也帶著屬於他的自負與自傲,他不認為休能認同或理解,他從不曾如此期望......而他對休說的話,也確實是他累積了許多日子而費心思索出來的結論。
他很少花時間去想這種事情,而且也不擅長,即使得出的結論讓他感到失落,但休那暴怒的態度卻更讓他感傷......
冰冷的水珠從艾倫低垂的睫毛上落下,他緩緩關上了蓮蓬頭。
是的,他辜負了休。
有些話他無法說出口,而休顯然並不需要一個正在變得遲鈍的腦袋。
他很清楚休不是個會輕易讓步的男人,但至少他表達了自己的部分想法......是的,他終究會選擇乖乖聽話的......畢竟,從休決定要幫助他的時候,他與休的立場便不再對等了。
艾倫神情憂鬱的跨出浴缸,太過的失神讓他的腳被絆了一下。
如果是往常的他,絕對不至於摔倒,可惜他現在的腿偏偏就是無法做出足夠的反應。
艾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就連自己都因為撞到地面的巨響而嚇了一大跳。
-to be continued-